哲学硕士跑摩的:四年没工作,却全网羡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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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来源:新周刊

“一个哲学硕士,毕业四年,没工作过。”在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节目的突围赛上,作为首个出场的新人,大国手在段子里这么介绍自己。她说:“我看过一本书叫《狗屁工作》,说大部分工作没有意义,违反人性,甚至危害社会。我学进去了,差点饿死。”

凭借着首次线上演出的出色表现,大国手被视作一匹脱口秀界的“黑马”。没收入就靠借钱生活,没考上博士就开始跑摩的,她的段子来源于生活本身。“男朋友骑我的摩托车摔断了手,进了医院要花钱,当时我手里确实有笔钱,但摩托车也该修啊。”

“保帅还是保车?”面对长得有点小帅的男朋友,和作为生产工具的摩托车,她犹豫应该保住哪个。“赎车,我得先跑摩的赚钱;跑摩的赚钱,我得先赎车。别人是电车难题,我是摩的困境。从哲学上说,现在就是我有车,但是我没有车。”

全场爆笑,她直言自己享受这种挑战道德边界的感觉。这个段子最终为她拿下了181票的高票并令她顺利晋级。

在本周二最新播出的一期节目中,大国手被淘汰了,同组对手是早已凭借脱口秀成功跻身演艺圈的徐志胜。我为大国手没能走得更远感到遗憾,但又隐隐有些预感,毕竟当我前一天联系上她进行采访的时候,她已经回到成都。

在成都生活时,大国手的背影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大国手是在成都的一个文化空间开始的脱口秀生涯。和段子里说的一样,2020年她硕士毕业,此后几乎没正经工作过。唯一一次,是2022年朋友介绍的一份她眼中的高薪稳定工作,但才干了15天,她就跑路了。

18岁上大学那年,大国手从河北石家庄的农村老家来到四川乐山,此后她便在成都定居。她告诉我,成都最吸引她的是松弛,有很多年轻人在那里探索自我。

这几年,她常常去一个位于居民区里的文化空间。空间有三室一厅,客厅很大,里面放置架子鼓、一块幕布和音响。平常,空间会举行一些观影活动、音乐活动或读书会。大国手和她的贝斯手男朋友就是在空间里认识的,贝斯手当时就住那里。大国手觉得这很酷,毕竟“他连家都没有”。

2022年元旦,空间的主理人举办了一场“民间春晚”,有人跳舞,有人玩乐器。大国手也想和朋友们玩,于是她就去看了《脱口秀大会》,大概看了两天写了个段子,然后就上台表演了。她说自己最初模仿的是周奇墨的文本,也深受王梓晗的启发。

她喜欢成都人的生活状态。在脱口秀节目第二轮比赛的录制之前,脱口秀演员都在公司写稿子,但只要有那么两天空档,她都要跑回成都打场台球。在成都,连味蕾都能被满足。

大国手在朋友家吃饭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节目播出后,网友评价大国手打破了“哲学硕士”的刻板印象。怎么会有哲学生喝酒、玩摩托,还和摇滚乐手谈恋爱呢?大国手告诉我,这种刻板印象存在双重性:一方面是对女性的刻板印象,另一方面是对穷人的刻板印象。换作是一个富二代玩摩托,玩摇滚,学哲学,大家会觉得正常。他们不知道,“我的摩托车,是一辆四手摩托车。”

人们常常说,“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”。这句话的意思是,贫穷限制了穷人想象富人的生活。但是大国手认为,贫穷也限制了大家对穷人如何生活的想象。

“为什么大家不愿意去相信一个人没有钱,但是他真的很快乐这件事?”她认为,这或许和主流价值观中把富有和幸福挂钩的文化逻辑有关,这是她早就想通的一件事。

对贫穷的乐观态度,似乎也在印证她段子里说的:“哲学书上说,穷人也可以获得精神自由,我和几百年前穷困潦倒的康德看的是同一片天空。我很想对他说,康德老师,你当时也这么饿吗?”

以下是大国手的自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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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道德的边界游走

我是一个高敏感的人,从小有很多青春期的苦闷,就是“少年维特之烦恼”。小时候我爸爸会说,你要做一个有价值的人,别人才会喜欢你。这就导致我到了大学,碰到喜欢的男生,我也不跟人家表白。我当时觉得,一个人只有足够完美或者足够有价值,才值得被爱。

我把这个东西归因为自己的感性。于是我就想,那学哲学会变得更理性一点吗?对,就以这样一个粗浅的理解,我决定学哲学了。

读硕士期间,那些我关心的问题,导师会说是没有价值的,别人已经写过了。我导师是研究功利主义的,但我不喜欢那个理论。我就选了一个环境正义的题目,探讨垃圾排放是不是正义的。

大国手养的鹦鹉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2019年我还在读硕士,因为父亲意外去世,我就想早点毕业出来工作,承担家庭责任。当时我的内心有两种相互冲突的声音。我本来还想读博,但我跟硕士导师的相处经历并不好,我担心博士阶段更深的学术异化会对我的主体造成日积月累的压制。

我家在河北石家庄的一个农村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认为我爸爸重男轻女。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小学三年级,我跟爸爸去他朋友家吃饭。爸爸和他的朋友在一个屋子喝酒,我们小孩在另一个屋子打麻将。我爸突然跑到我们屋子里跟我说:“以后你要是不留在家里,不找个上门女婿,我就放炮炸死我自己。”当时年幼的我受到了很强烈的冲击。

哪怕我家没有儿子,我从小也受到一种隐蔽的压力。小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喜欢小男孩,我就会表现得像小男孩,这是小孩的一个生存策略,就是想从父母那里得到更多的资源。再长大一点,我爸就问我姐要不要支持我读大学,他还说不供我读研究生。

大国手的一家四口合照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爸爸去世之后,很奇怪的是我真实地松了一口气,当时我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。

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,有一个“死者为大”的观念。他去世之后,我更不能指责他了,但我的内心依旧是痛苦的。如果我不指责他,我就觉得自己受委屈了;但如果我指责他,我又觉得在道德上是败坏的。于是我就陷入了道德的自我质疑。

硕士毕业之后,我在成都一家私人哲学研究所上课。2021年6月的一次课上,我们聊到后现代主义的话题,有一个观点是说我们生活在既定的文化逻辑中,文化逻辑会塑造人的观念。我当时提了一个问题:如果一个人他受到文化逻辑影响,他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,但他还是做了一些事情伤害了我,那我能不能去指责他?他是否对这个事情负有责任?

当时我的老师就做了一个区分:每个人都有文化的局限性,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主体,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。以前我处在一种困惑当中,就是:我到底爱不爱我爸爸?我到底有没有人性?这么区分之后,我就走出了这个困境。哪怕我指责他,我对他的爱也是真实的。我可以很坦荡地指责他,我也很坦荡地爱他。

我很喜欢在脱口秀的段子里突破一些道德的边界。包括我在节目的段子里说的:那摩托车也该修。我自己很喜欢这个梗,因为它是突破伦理边界的事情,大家本意上会觉得你就是要去保人,保人是正常的,而我将这种既有观点转化成了一个可以讨论的道德问题。

宁愿自我边缘,也不要规训的枯燥生活

曾经我也以为钱很好赚。读大学时我有段比较特殊的经历,当时是2015年,公众号刚刚兴起,我一边考研一边给某知名公众号做线下地推、拉粉丝,算是在风口上赚钱。但其实就是做中间商,公众号给我3块钱,我就抽1块钱的成。当时我四个月大概挣了10万块。因为我不会理财,加上报复性消费,这笔钱很快就花光了。

但是这个经历对我的认知造成了影响,我发现我挣钱也不快乐。在这之前,我会认为我爸爸曾经说得对——你只有足够成功,你才会快乐。但是这段经历让我验证了这个事情,哪怕有钱我也不快乐,我还是有很多“少年维特之烦恼”。在这个阶段里,我就把物质和幸福的关联给切断了。

同时,这段经历也给我造成一种“钱很好挣”的错误认知。所以之前别人问我“你这么穷,怎么不焦虑?”,我觉得就是源于这段经历,它给我打了一剂麻醉剂,让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借钱,我会觉得要把我内心安顿好了再出去工作,那钱很容易挣啊,我就能把债还上。但这两年,我发现钱确实不容易挣。

大国手和她的摩托车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我是去年3月拿到的摩托车驾照。刚拿到驾照时我还不敢载人。我就去拿朋友练手,拿我男朋友练手。有时候载朋友,他们会请我吃个饭。

当时想买摩托车,我就为此在自己的公众号发了一篇《一个摩的佬的求职信息》。当时真的有朋友来买我的哲学课,8000块,45次课,就是我段子里写的那样。当然,在段子里,我夸张了一些,但单价差不多,他也真的只来上了三次课。在节目里,我把这段写在救男朋友那件事情上,其实这笔钱是用来买摩托车的。

去年5月买了摩托车之后,我就一直在拿我朋友和男朋友来练手。9月我接了一个教课的兼职,那段时间重心放在了教课和写段子上。再往后,到11月,我男朋友就把摩托车给摔了。他摔断了手,为了医治他,我们刷了1万的信用卡。真实情况太窘迫了,我们怕观众同情,就没有在段子里这么写。

我的想法是,等我过完实习期就可以跑摩的,而且是专搭女生的那种。因为摩的师傅很多是男的,摩托车的位置又很小,女生去搭的话,可能和男师傅的肢体接触范围会比较大。但后面车就摔了,今年四五月才赎回来。

大国手平时在家里和朋友玩游戏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平时我还打很多零工,比如写一些文案。有时候朋友拍一些视频号的广告,我也会去帮忙出镜。我还给幼儿园做过课程设计。最近有一个很好笑的事,我之前一个做文案的老板给我派活,我说我开始做脱口秀了。他说,我们也需要脱口秀演员。我感慨,这就是铁打的老板,流水的工作内容。

当时因为要备课,我接触到了《狗屁工作》这本书。其实我没仔细看,但我还挺认同书的观点。大家都说你一定要有个稳定的工作,不然就会有一些人说,你借钱,你不工作,你就是好吃懒做。

2022年,我感觉自己一直打零工也不是个事儿。当时正好朋友跟我说她老公在做项目,有一个工作机会问我去不去。当然,最大的原因是工资诱惑挺大的。我作为一个没工作过的人,他给我开了大概九千块一个月的工资。于是我就去了。

我在那边做一些文字工作,比如说一个项目落地的可行性报告,它是有一定文字套路的,我上手也比较快,工作难度并不大。当时打这份工已经是我的理性最大化的事了,但我觉得一直在重复,很枯燥,也没什么意义。

我逐渐发现,人但凡想做一个事情,必须要承受代价。我就想,脱口秀的冷场和物质的贫穷,哪个我更容易忍受?

大国手在自己办的一场开放麦“世界读书日,笑笑文化人”中讲段子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说脱口秀,我每次写的段子都是新的表达,我会在这个过程中获得自我成长。比如,刚上台的时候,我都不敢讲我借钱生活的经历,我担心观众觉得这个人怎么好吃懒做。但之后我开始一点点地自我探索,不断突破我原先担心的边界。

主流的生活意味着受更多的规训。无论是职业选择还是生活状态,我觉得我在经历一个自我边缘化的过程。

有人评论说,跑摩的像混什么很高贵的圈子一样,其实不是。我朋友也有摩托车,也是二手的,他就做跑腿。有次大晚上的,有人在网上下单了情趣用品,朋友骑车到郊区那边送。那会儿下着大雨,他的车就抛锚了,最后喊了辆货拉拉过来。这一趟亏的比挣的都多。

一个很好玩的事情是,当你自我边缘化的时候,你接触的朋友也会是一些边缘的人。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自由职业者,要么是文身师,要么就是做跑腿的,做咖啡的,或是教别人弹琴的。因为身边全是这样的人,所以我在这个环境中生活是没有感觉到压力的。

“平静疯感”的绝佳样本

为了不工作,我做了很多工作,我不觉得这和拿稳定工资的状态在自由这个维度上是可比较的。这种东西就是看个人更想要什么,更能接受什么代价。

网上有人说我这个硕士怎么都能找个班上,说我“没苦硬吃”。我就觉得平时我吃两个馒头,晚上睡觉我不用为了工作内耗,这就挺自由的。

相比之下,我宁愿吃生活的苦,吃物质方面的苦,也不想吃那种被规训的苦。但也有人觉得,如果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让你更安心,那这种生活对你来说就是好的。

我讲脱口秀不挣钱,甚至还亏了5000块钱。我去年3月开始上台表演,9月有公司招编剧,我觉得可以去试一试,就报名投了一个本子,通过后我就去了北京,但是它不包差旅费。差旅费就花了我2000块钱。到了10月,杭州有场脱口秀新人赛,朋友跟我说很多厉害的演员都是从那里出来的,我又去了,来回差旅费又一共花了3000多块钱。

大国手和流浪猫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
因为没钱,就会有一些神奇的经历。当时我没钱订住宿,就在网上一个女性的社区群里发:有没有姐妹可以让我住一下你家,可以小额付费。这样至少会比酒店便宜一点。其实我当时也没抱希望,但是真的有一个女生接待我了,她还没有找我要房租。

当时最大的感触就是我们俩对待陌生人的信任,我不怕她噶我腰子,她也不怕我骗她钱。

很多人说我乐观,其实我乐观的底色比较悲凉,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那种乐观,或许与经历过亲人去世有关。我爸爸意外去世后,我对生死有了新的认知,我觉得人只要活着就好了,这就是我“平静的疯感”的来源。我活都活了,那我就要玩得开心一点,什么规训也好,我不在乎。

有观众说我有“淡淡的死意”。其实是因为大家感到生活很难,压力大了都这样。现在我觉得人就是随便活活吧,好像内心已经死了,或者说反正都会死的。在“平静的疯感”这方面,我可能只是一个样本。

我在节目上说自己过得很快乐,有人会质疑我,说我装,说我硬上价值。但其实我真的挺快乐的。其实没钱的人也可以过得很快乐,如果你真的相信我的表达的话。

作者 哈吉

编辑 陆一鸣

校对 遇见

运营 鹿子芮

排版 蒋晨璐

题图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